所以允许大雪 风暴 泥石流和荒谬

【尚何】那十年

*勿上升.

*文革背景.半架空.脏话预警.



“长日尽处,我站在你的面前, 你将看到我的疤痕,知道我曾经受伤,也曾经痊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泰戈尔《飞鸟集》



我们的故事从一只白鸟说起,也就是1966年那会儿——文革那会儿。

那本应是上帝最得意的造物,一只鸟。一只白色的鸟。它逾过城市,穿过青山绿水,也不乐意多停留一刻。它就径直的往山沟沟里飞,往农村飞,或许它认为那里的人更善良淳朴,而又嫌山沟沟寒酸,最终,它在农村落脚。

好巧不巧,它飞到一群正在吵架的人之中。好死不死,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抓住它,折了膀子就随手一扔。

白鸟的生命似是结束,它到死开始憎恨人类。没人指责中年男人,他们并不把这当做一回事。

一个青年路过,看到血泊中的白鸟,心中不禁为之颤抖。青年走到白鸟边上,蹲下静静注视一小会儿后,竟埋头小声哭了起来。

仍在叫嚷的人群注意到这边的异样,但没人上前围观。他们又叽叽喳喳开始讨论青年。


“那人脑袋给驴踢了?哭啥呢,他娘死了?”一个大妈高声喊着,也不担心青年是否会听见。

“看那模样是打城里来的小白脸,真够矫情的。”一个老农说完后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。

“都他妈少说两句,嘴巴放干净点。”先前的中年男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,只是好奇那人模人样的小青年发什么神经。

其他人也停止了唾骂,等中年男人走到小青年身旁的时候,又开始小声议论:

“这是有病吧,吊什么呢。”

“脑子有坑!”

……

尚文博走到何九华身旁,踌躇了一下,还是决定也蹲下跟人说话。

“你哭啥呢?”

何九华被冷不丁一吓直接瘫到地上,垂着头哪也不敢瞅。

“操。”尚文博自己也被吓了一跳,他还没见过这么小的人,跟个……傻兔子似的,“你叫什么名字?从哪来?”

“我叫……何九华,被我的先生送来的……”

“什么东西。”尚文博小声嘀咕着,尽管何九华说话声音真的很小,他也听得清,只是没明白何九华口中的“先生”。

“哦,你不是那狗日的红卫兵吧?”

“不是的,先生。”何九华急着辩解,音量都跟着提高了两分,看向尚文博,眸子里好像有一片光,又被雾气遮盖着,尚九熙看不真切。

“我不是红卫兵,我的先生送我到这儿学习,我们本来是一起的,可是半路……”何九华说着又开始抽咽,“……半路就碰见了那些兵,他们说我们穿着不当,要反革命,根本不是的,都是无稽之谈!这只是一件中山装,我的父亲留给我的……先生掩护我离开,自己却被虏了去……”

尚文博才开始注意到何九华的衣服,规规矩矩的中山装显得与这儿格格不入,何九华看起来年纪不大,这件中山装并没有使他看起来更成熟——反正尚文博觉着是有些别扭。

“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?”尚文博头一次听见别人称他“先生”,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好脾气能跟个傻小孩闲聊,但他就是不想把他仍在这不管。
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何九华又垂下头,耳后根又泛起一片粉嫩。


这小孩怎么那么容易害羞。


“那你愿意跟我回家吗?”尚文博话音儿轻轻的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温柔一些,别再吓着小孩了。

“好,谢谢哥哥。”

“你他……嗯,或许你应该叫我叔叔呢。”尚九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孩,能完全相信一个陌生人,“其实叫什么都行。”

“你不怕我骗你吗?”尚文博问。

“你能骗我什么呀?”何九华答。

“把你卖给人做苦力。”尚文博坏笑着。

“我才不信呢。”何九华站起来,看向还聚在一起的人群,他能感觉到,他看过去的一瞬间,那些人都移开了目光。

何九华又突然想起什么,抓着尚文博的手,“那小鸟……”

“嗐,这玩意儿,谁知道呢。”尚文博也站起来,比何九华高了小半个头。

“它跟我一样不幸,没人能救活它了,但还有人能救活我。”

“……别整那些虚的 ”尚文博揽过九华,对那群人喊道:

“瞪大俩眼珠子给爷看清,这小孩是我的人,谁敢动,爷卸他条胳膊。”


尚文博带着九华回家,那群人散开,又到别处扎堆,谁知道他们又会说什么呢,他们又能说什么呢。


尚文博家算不上多富裕,他自己三十多岁没个老婆孩子,所以他没有经济负担,他能养得了自己,也不差一个何九华。


“我说……你能换件衣裳吗,我看着忒不得劲了。”尚文博说完这话就感觉自己虎了吧唧的,这孩子没带替换衣裳,他又不能给九华穿背心大裤衩。尚文博没法儿想象何九华邋里邋遢的样子,看何九华又涨红了脸,尚文博忍不住笑出来,“骗你呢,大傻子。”

他就是想让何九华放松一点。


何九华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,已经辨不出它原本的颜色,显然是经常翻阅,纸张有些破烂,书脊甚至都脱线了。

“尚先生你看,这是我最喜欢的诗集,泰戈尔的《飞鸟集》。”何九华像献宝似的把书碰到尚文博面前。

“……你别喊我……先生,叫我名,叫叔都管。”尚文博接过书,草草翻了两页,尽是些文绉绉的词句。

“你看,我最喜欢这句了。”何九华翻着,不小心碰到了尚文博的手。

仅仅一下,尚文博立马抽回了手。

“长日尽处,我站在你的面前……”何九华指出这段话,他问尚文博感觉怎么样。


“……好,真他妈好。”

“你知道吗。”聊到感兴趣的话题,何九华整个人都有精神了,“我特别喜欢这些汉字组成的词语,句子或者文章。它太神秘了,它令我向往。”

何九华顿了顿,继续道:“我最喜欢的汉字是‘熙’,它寓意着太阳,我希望我们中国在不久的将来也能向太阳一样充满光芒。……诶?有纸和笔吗,我写给你看看。”

“咱家哪有那玩愣儿啊。”尚文博倒显得有些局促了。

“那好吧。”何九华感到失落。

“没事儿,嗐,叔抽空给你买去,以后你要啥我都给你,就是要星星要月亮,叔也给你摘去。……好啦,别不高兴了,来,给叔乐一个。”

何九华轻笑到:“没关系。”




那村里不知道谁最开始传的:那姓尚的混蛋玩意白捡了个儿子,勤快能干还是个有文化的。

一些胆大的小姑娘听说那人白白净净长得还俊,都悄悄扒着窗户想瞧上两眼。

被尚文博发现后,都捂着脸跑走了。

“你乐意娶这村里的傻老娘们吗?”尚文博总是这样打趣何九华。

“您都问了一百零一次啦。”何九华闲着会侍弄些摆在窗边的花花草草,一束阳光照到何九华身上,折进尚文博眼里。简单的素色大褂衬得人更加清秀。

尚文博有时会想:何九华要是个娘们多好。

尚文博对这样的何九华动了些不该有的心思。


仅仅一瞬,思绪迅速被拽回来,笑着回道,“那你再告诉我第一百零二次呗。”

“国难当头,还是少谈这些儿女情长。”何九华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眼底闪过的失落。

“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啊,上次说什么……啥人……在水……”

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

“对,就这。变心了啊?”

何九华没再说话,盯着院子里的大槐树出了神,他想起来就在两天前,两个兵来这儿,号召人活活打死了一个妇女,带走一个被打残废了的男人。

说什么——作风不良,乱搞男女关系。


何九华没有参与,但他被迫旁观。

他突然就开始想,自己到底来这儿干什么的,他的先生想让他来学什么。


日子平平淡淡过了两个月,何九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,其他人待他都挺好,偶尔有嘴毒的老妇,也就只在背后说说他。

何九华喜欢这样的日子。


“文博叔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我是不是该走了……”


尚文博愣了下,他以为何九华能跟他待一辈子,蓦地想起,这是城里来的孩子,早晚是要回去的。

“想走就走呗,在这儿白吃白喝的,我早受够了。”


“……那我下午就走了啊。”何九华没什么东西可收拾,随时都能走。

“想好了?”

“嗯。回去发展。有空我会回来看您的。”

何九华有些难过,他想不通,尚文博为什么不留留他。


“得,我出去走走,晌午回来送你。”尚文博叼根烟走了。


何九华记得自己告诉过他不要抽烟了。

尚文博记得何九华告诉他不要抽烟了,所以他并没有把烟点燃,只是叼着过过嘴瘾。


他们现在都特别烦躁。

太冲动了。


如果那天何九华真的走了。


尚文博回来的时候,看到家门大敞,先前隔老远就听见这边闹哄哄的,自己右眼皮突突地跳,心中感到不安。

尚文博进去,院子里叽叽喳喳一群人,围得严严实实。

“都他娘挤到一块干嘛呢!”尚文博喊到。


嘈杂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,几个老妇女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。

尚文博看到,何九华被绑到大槐树上,赤着上身,触目惊心的鞭打痕迹刺得人心痛。白皙的皮肤上,一道道裂口还在往外流血。何九华垂着头,好像没了知觉。


“操。”尚文博奔向何九华,被两个穿绿军装,带着红袖章的兵拦住了。

尚文博想挣开,却被死死地抓住。

“狗日的崽种想干嘛,这他妈干的什么狗事?”


“说话好听点,别扰乱治安。”一个兵猛地推推开了尚文博,“接到群众举报,这是反革命分子,我们一会儿要带走。”

“我去你妈的,什么反革命,你他妈的才是反革命的吧,他妈的他一心想着国家,就凭什么狗屁东西的举报,你们就这样对他?”尚文博眼睛变得猩红,对着这两个兵说,也对还在围观的人说。

另一个兵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,扔到地上,“这就是证据,他看这东西。还有一件跟洋鬼子穿的一样的衣服,我给烧了。”

被扔到地上的书,是《飞鸟集》。


“这只是一本书!衣服是中山装,你门他妈懂什么!”

尚文博只感到一阵无助,他捧在手里的宝贝,被人这样污蔑,肆意践踏。

他觉得自己真他妈没用。


要是尚文博能一直陪着何九华……



“妈妈,妈妈,我看到这个人。”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孩指着何九华,“他以前坐在河边,净说些什么情啦爱啦,还一直念着他的名字。”那小孩又指向尚文博。

“真不害臊!真不恶心!”小孩冲着尚文博做了个鬼脸,又躲到一个老妇身后。


“意外收获啊,罪名又加一条,违规违纪,乱搞关系。”一个兵得意地说着。

“他没跟谁有关系……”尚文博向两个兵挥起拳头,却被好心的围观群众拦住了。


“两个男人还能搞那种关系……真恶心。”

“找不着女的玩就找野男人,真能耐。”

……

铺天盖地的责骂声让尚文博脑子混乱极了。


“尚同志,按规定呢,你也是要被带走的。但是呢……我们一心为民,只要你承认你跟这个反革命分子没有关系,我就饶了你。”红卫兵冷哼道。


“放他娘的狗屁。他何九华生死爷的人,死是爷的鬼,这辈子都跟爷脱不了干系了。”尚文博大笑起来,趁没人注意,抡起一块石头砸向红卫兵。红卫兵被砸的晕头转向,只吩咐着:快抓住他们。

还是没能逃过一劫。


太阳落山,一切又变得平静,这件屋子变得破旧,已经没有活物存在于此。何九华的书,衣服都没了,何九华也没了。

哦,槐树下还有一片何九华的血迹。屋里满是活人的气息,却再未曾见过人。




1976年,文革结束。红卫兵解散。

所有被无缘抓起来的人都得以释放。

除了死在牢里的。

都得到释放。


尚文博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将近十年,在那里面的时候他都想好了,要是有一天他还能出去,他就去一个新的地方,过新日子。

他走了,离开这片土地。


太阳下落,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在海面和云块间消逝。又是一年春,又是扫墓时。

1980年,尚文博带着一个小男孩,那是他的孩子。

两人来到一个墓碑前,尚文博拉着小男孩的手,轻轻问,“熙熙,你知道这里面埋得是谁吗。”

被叫做熙熙的小男孩摇头。


“这是你的另一个爸爸。”

尚文博的孩子叫做尚熙华。


你说过的,充满光芒的祖国。

但我更想把它理解为,我最爱的何九华。



如果墓碑上没有墓志铭,我们不会知道那曾经是怎样一个人。当然,我们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些,我们只看得到一批又一批来祭拜的人,在自己要找的墓前鞠躬、献花或是哭诉。如果有幸,你可能还会看到成群结队的白色鸟在天空打旋。

那是它们无声地诉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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